第(2/3)页 小小的皇帝,心高气傲地立下远大的志向,苦心隐忍地发奋图强。时空的另一端,已经做过一世帝王的燕凛,却看得忍不住连连苦笑。 当年的自己,实在是太嫩了!自以为小心谨慎,事事做得缜密,却不知一举一动,全都在容谦的掌握之中。 这倒也还罢了——毕竟这样的仇恨和奋起,本就是容谦一手设计来的,就算两人之间没有能力、经验与阅历的差别,也绝无瞒得过他的道理。真正叫燕凛摇头的,是自己那时候,简直藏不住半点心思。平时稍遇事端,神情举止间总隐有形迹显露也就罢了,毕竟还算是事出突然,掩饰不及,可连写下的窗课,也总是由着性子地发泄怒火,就实在是太过疏忽了。 现在想起来,莫说他当时小小年纪,几位太傅皆非自委,不该如此轻信,便算是心里极确定他们都是可靠之人,这窗课却也不是什么国家机密,以那个人一国宰相又是辅政之臣的身份,若有心查看,实在是太容易不过的事。他这般屡次借古讽今,指桑骂槐,将种种不当的做法,行得直如家常便饭一般,也就是容谦只是假意欺君,骨子里实在全为的是他,若换上另一个真的权臣,莫说日后政变,只怕不出三年五载,他早就已死无葬身之地了。 这到底是谁在算计谁呢?看着屏幕中一身戎装,身形笔挺地跪在帝座前的封长清,燕凛心中突然生出无力的感叹来。那个时候,还不足十岁的他朝干夕惕,日夜策划筹谋,满心以为自己是在努力守护大燕的基业,虽然步步艰辛,想到容谦时更是仍难免要苦痛伤怀,但小小的心中,也未尝不是有些自豪自傲的。 然而,这一切都是他的自以为是。真正的事实是,在最初的时候,他得到的全部便利,皆是容谦有意给予的;所有那些轻易就为“正统”而折服的人才,也全是容谦主动推过来的;就连那许多真正有野心的人的蠢蠢欲动,也都是容谦在暗中一力压下的…… 燕凛无声地叹了一口气,伸手揉了揉眉心。 这些事,他前生就早已知道了。可是,当初乍闻到这内幕时,他的一颗心被感动、愧疚与痛悔搅得慌慌乱乱,一心只想着要找回那人,竟不曾往这方面多想过。直到此时心神镇定之下,样样直观亲见,方才想到,原来自己当年,竟是所见全为想见——莫说能力不济,实在于心境上也颇有不足了。 就是因为这样,那个人才急忙忙地,把封长清第一个调回到自己身边吧?看着屏幕中单膝跪地的新任禁军副统领,燕凛不禁回想起其在这一年中的履历来。 封长清原是军中的将领,昔年容谦带兵时,是其帐中一员副将。其人无甚急智,亦少奇谋,却是忠贞不二,性情也颇老成谨慎,无论多烦难的事情,交到他手中,虽不敢说办得胜人一筹,却也能不出任何纰漏——容谦此番首先就挑他回来帮助燕凛,正是看中了其不求有功先求无过的稳妥作风,此外,封长清高强的武功,也是容谦此举的重要原因之一。 为了不着痕迹地回到燕凛身边,这一年多来,封长清实在是没少被容谦折腾。他忽而左迁,忽而立了功劳却又被明升实降,好不容易“走了门路“被调回京城,偏又只任得一个闲职。直到偶然一次御前操演的时候,因他仪容端严颇见威风,被燕凛一眼看中要到了禁军,才算有了个说得过去的正式职务。 然而,这并不是值得满意骄傲的职位。 本来,禁军统领一职正缺,以封长清的身份资历,就任此位几乎是板上定钉的事。只是容谦生怕有人起疑,故意做出刁难的样子来,最后竟只叫这位军中英才做了一名普通侍卫。直到半年多之后,封长清因为一次“意外”立下了大功劳,方才叫燕凛终于找到机会提拔了他,但最终也只能是做了个副手,正统领一职,最后还是落在了在一个一向谄媚容谦的人手里。 “臣为副职,行动自便,正可为陛下多方延揽……” 还记得在容谦离去后,封长清安慰自己的话。当时的自己,应该是点了点头吧?只是此时想来,这话却叫燕凛着实有些哭笑不得。 封长清入禁军效命,本就是容谦的安排。早在他入京前,容谦便预先找了太傅,叫其在讲解军中事务时,刻意赞扬封将军忠诚有为才能出众,这才引起了燕凛的注意,有了后来他特意地在较场中点封长清入宫为禁军侍卫的事。而他副统领的职位,也是容谦早就定好的了。 在容谦的计算里,这任职事件原就是一件一举两得的事——副统领的职务不甚扎眼,封长清四处活动时自是方便了许多,而中间的许多曲折,又显出其与自己不和,便也就可以叫燕凛安心了。 这些事,于如今的燕凛自早就是心知肚明了的,只是容谦倒还罢了,封长清却实在是个老实忠直的武人,没想到做起戏来,竟也能连一丝痕迹都不露。前生他听说之时,倒还不觉得有什么,眼下重又想起,虽正在心情复杂郁郁之时,却忽然忍不住有些好笑起来。 封长清是归附于燕凛的第一人,却当然不可能是唯一一个,事实上,他平日里的任务里,除去训练禁军和保护皇帝的正职,为燕凛暗中招揽各方人才,也算得上重中之重。因封长清自己是行伍出身,军中人脉既深且广,政权出自军权又是自古以来的道理,他找起人才来,自然也就先从军方下手。 这件事,封长清办得极有效率,不过一年多时间,当年和他同级的将领,已叫他拉拢到了十来个。虽说他们皆是早就暗中得了容谦的嘱咐,也全都被他逼着点了头的,但容谦威望既重,于部属中又颇得爱戴,这些人心里头,毕竟都是极不愿意看到他自赴死路;而燕凛偏又只是个孩子,便是天纵英才,能显露的也是有限。因此上倒是多亏了有封长清一力担保、屡屡劝说,才不至于有许多人举着影响国运这样天大的旗子,将皇帝尚幼,燕国不可无容相这样的话来搪塞拖延的窘况发生。 自己最大的弱点,燕凛一向便是深知的,对空有才华气度,却总因面嫩无威不能得显这一条天然的防碍,他也着实是无奈已极,因此最初的时候,便也未期待过这样快就能收服这许多人。眼下见了如此的成绩,真是喜出望外,虽然不知道幕后还有这许多曲折,却也已极认可封长清的功劳,更将之视为除史靖园外的头号亲信,甚至因着后者也不过大得自己两岁,尚难堪大任,此时燕凛对封长清的重用,着实还在史靖园之上。 只是话虽如此,燕凛却也不能光指望着封长清一个人——一来一个人的人脉毕竟有限,二来时间上也不允许。况且帝王之术,首在制衡,若是日后除了容谦,却养出另一个权臣来,岂非是得不偿失了?燕凛虽然信任封长清,却也深知这个道理,绝不可能放他一家独大,毕竟对为君者而言,唯有防患者未然,不信而信,方是长久保全之道。 人都是会变的——这是当年燕凛晕倒又醒来后,史靖园安慰他时说的话。当时史靖园说了很多,却只有这一句,被他深深地刻在脑海中。 人都是会变的!现在纵然忠贞可信,岂能保证日后就一定不会生了二心?眼下虽然恪守臣格,若大权在握,天长日久,谁又敢说就不会变做骄横跋扈?连那个人……连那个人,不是也变了吗? 那个……他曾经以为,永远永远也不会变的人…… “人都是会变的”——看着屏幕中,为着南宣城守将叛变一事,当众冷然说出这句话的自己,燕凛的心中,已经连自嘲的力气也没有了。微皱起眉,凝眸盯住容谦那听如不闻,仍就淡定自若的脸,一时间心头一片痴痴然,几乎不知是何感受。 人都是会变的。这样的事实,那个人,应该比他更清楚吧?一世又一世的经历,一个又一次的伤害,所有的信任、依赖和眷恋,所有在当时看来坚如磐石的感情,在时光的冲刷下,最后都渐落成灰。所有的对他说过要靠着他,要护着他,要伴着他的人,所有他曾付出一切去守护的对象,最后都将他一把推落死地,在那满地的鲜血中背转了身去,再不肯稍有回眸。 人都是会变的啊……可变的,究竟是谁呢? 那些转眼就背弃他的皇帝们……其实,自己也没什么资格来指责吧?明明,都是一样的…… 忘了儿时的恩义,忘了曾经的情份,忘了幼年那个人对自己所有的保护与宠爱……如果说,这还能用不知道那人的良苦用心,是在误会中做了帝王不得不为之事来辩解的话,那么,以后呢? 以后,不是真实发生过的“以后”,而是,若没有那些变故,就一定会发生的以后,是那个人准备用他自己的名誉、未来和全部的心血硬生生为他挡住的以后,是……纵然自己多么不想承认,多么想要否定,却没有一点办法可以欺骗自己说,那将是不会到来的……以后…… 会做些什么,不是一目了然吗?早在之前看到那人一席绯衣,瞬间意识到他不光是自己的“容相”,还是大燕帝国的权相的时候,这颗心将会变成什么样,自己又将会如何做,就已经很明确了吧。 真正的背叛,真正的舍弃……一切再不可能挽回。 当十几年,二十几年过去之后,当所有的温情渐渐褪去,而他也已习惯了一个帝王的身份的时候,如此名高功大,文武兼备,又是那样的身份地位的容谦,叫他——叫燕国的朝堂之上,如何能容得下? 容谦不比旁人,是一手护他长大的托孤辅政之臣,这样的资历,叫他连想要平衡保全都不能!况且,那时候……就连到了今日,燕凛也不敢说,若没有其间种种,而直接就到了那时那步,他……还真的一定愿意去保全…… 他不能也不屑欺骗自己,因而唯一能确定的,竟恰恰是最残酷的现实——若真是留不得,便只有除去——那就是他,是燕凛,是大燕国的皇帝会做的选择! 无可辩驳。 僵着脸,燕凛唇边的笑意悲苦如泣。 人都是会变的……其实,自己亦如是。 前生,燕凛能将这份感情坚持下来,并非是因为他的坚定不移,而只是……只是……只是那个人用对自己最残忍的手段,绝了他必须要去选择的可能,叫他不必去变,或是,不必去发现,自己,其实是会变的。 在他那样幼稚的以为,世上最爱他的人变了,并为此仇恨的时候,其实,那爱只是幻了个身形,叫他再也看不到罢了,而在他无知无觉的地方,那个人的关爱,却是在更加妥贴深切地包围着他,始终如一。 真正不变的,真正会变的,其实…… 燕凛默然一声叹息,只觉得胸口处酸痛无限。 在容谦的一力打压之下,燕凛极艰难,但也极坚实地成长着。渐渐的,朝堂上那些汹涌暗潮,他用不着有人讲解,便也都能一一看出,连如何利用臣子们的矛盾,权衡制约,也都有了初步的想法;说话行事间,更慢慢变得滴水不漏,象那种凭着一时意气便做出不当言行,或是临着重要的场合,有了急变而不知如何应对的事,已是渐渐不再有了。 容谦暗中为他安排的投诚之人,此时已全数到了他手中,虽说其实中仍不免有容谦请托和封长清情面的成分,但从心底之中,这些人也皆是认可了燕凛做为君主的才干,真心地服了他,愿意辅着他成为一代明君,为大燕开出一番不世伟业;而他自己暗中搜罗到的人才,也越来越多,并且在他的想方设法之下,都渐渐扎到了各部最下层却最重要的职位上。 燕凛这许多暗中的做为,早在容谦的关注之中。那些燕凛以为最最隐密,外人绝难知晓的情报,其实隔三差五,就都会顺着各种渠道,极详尽的出现在容谦的手中。 知道曾为他的无情和冷淡深深伤到的孩子,再不沉浸在寂寥哀痛之中,而将全数的精力移了开来,振作反击着,每个举动都显出少年人特有的锐利朝气,容谦总是会不自觉地显出宽慰的笑容。看到这个他累世以来最最得意的学生,一步步的计划越来越周密详尽,一次次找到的人才都确实可信可托,他更是会忍不住得意万分。有时候,甚至会对着那写满要如何如何对付自己的情报,惬意地伸出食指,轻轻扣着桌面打起拍子…… 这样不合常规,不合逻辑的诡异行为,在容谦的身上,偏偏极其的和谐,极其的合情理——为燕凛的舒怀而喜悦,为燕凛的成长而欣慰,固然是他长久以来刻意制定执行的计划,其实,却也正是他心中最真切的愿望。这样的感情,纯然发乎内心,也自然形发于外,对燕凛这样熟悉他的人来说,如是心思情义,纵然隔着万千星空,不能字句尽解,也实在是一望可知的。 这样的认知,自然叫燕凛心中酸涩痛楚,自责悔愧。往往屏幕中的容谦越是怡然自若,控制台前的他就越是唏嘘不已。只是,眼前种种,前生中燕凛早就有所耳闻,之前又是几世记录看过来,无意中于心理上也算是做足了十万分的准备,况且他此时的些许想法,根底上说起来皆是两世的心病,虽然眼下一次次重复,每回都难免要想得更深广些,却总不如新生了悟那样,晴空霹雳似的直砸下来般震撼。燕凛一世为君,本就是心思深沉之人,纵然心头杂陈百味,倒还不至为此太过疼痛,眼下他的心情激荡,认真论起来,倒有一半是因着之前解透了自身无情的缘故。 既是打定主意要叫皇帝诛了自己这个权臣来立威夺权,容谦自然不可能干等着燕凛自己一步步慢慢成长——时间一天天过去,离燕凛亲政的年岁,已经没有多久了。 容谦少年即入朝堂,素有能名,代少帝主政之后,更是在数年间平内斗,除外患,修水利,广桑田,兴学政,盈库府,架桥修路,整国强兵,将原本积弱的燕国带得日渐强盛,再加上他为人素来谦和宽厚,在官场民间,朝臣部将之中,威信皆是极高的。 这样的个人威望,在以往治政治军之中,曾带给过容谦不少好处,只是如今这情况,倒反成了他计划的阻碍。好在容谦对此早有准备——他掐准了时机,悄然重施故技,如同对燕凛一样,于不着痕迹间,逐渐毁损起自己在人们心中的良好形象来。 慢慢地,燕国的朝臣们发现,以往那个风华高绝的容相变了,他上藐君王,下疏部旧,骄奢专横,隐隐间,竟是渐有了夺位之象。察觉到了这一点,群臣们心痛叹息者有之,愤恨不已者有之,洁身自好者有之,心畏容谦势大只图和光自保,甚至贪慕权势趋附奉承者,亦是大有人在。 对着这种种复杂情势,容谦也不动声色,表面上,仍是做着他图谋篡位的权相样子,暗地里则察形忖势,将一切计划进行得按步就班。而做为这场“战争”的另一方,燕凛面上也是一副对朝中一切视如不见的样子,只暗中更加紧着实行他的夺权大计。 知情与不知情的双方,在朝堂上维持出微妙的平衡局面,不知不觉间,燕凛已到了亲政之龄,而容谦的三十六岁生辰,亦是一天天近了。 ********************** 第二十一章凌迟 看着容谦跪在地上,淡然地说着“遵旨”,燕凛只觉得悲凉怅惘,一时间,心头竟是无限黯然。 容谦此时犹保有的这份悠然,在前生那时候,曾是最叫燕凛恨得透了的。想到自己精心策划,要于这样日子里,将他瞬间从三十三重天直打落到十八层地域的圣旨,竟被如此视若等闲,他心底的愤怒,就如浇油烈焰般熊熊燃烧着,怎么也不能平息。愤愤然之下,燕凛调了数以千计的连环弓弩将相府团团围住,更特意找了平日里最趋奉那人的大臣去宣旨将他关入天牢,结果却还是一样——那人竟是轻描淡写地笑着,叫他快些将自己行刑…… 如今燕凛已知道,在那满不在乎之后,隐藏了那个人怎样的决心。看着他那样平静地接过自己一道道无情的旨意,想着他早就遣出府外的所有下人,只觉心头阵阵抽痛不已。 第(2/3)页